10
陈铭生接过杯子,不过也没有喝。他端着杯子,对杨昭说:“杨小姐,你还是把假肢还给我吧,我这样很不方便。” 杨昭淡淡道:“养好病就给你。” 陈铭生:“你得讲点道理吧。” 杨昭:“养好病就给你。” 陈铭生深吸一口气,看着杨昭。杨昭比他矮了近一个头,一直仰着头看他。杨昭的眼睛颜色有些淡,配上她那冷漠的表情和平淡的语气,让人的火气往往没发出来就浇灭了。 陈铭生转头,将手上的杯子放到厨台上。“那我先走了,等病好了我来拿假肢。” 杨昭:“你这就要走?” 陈铭生点点头。 杨昭:“喝完牛奶再走吧。” 陈铭生:“不用了,我也不喜欢喝牛奶。” 杨昭看着被放到一旁的牛奶,杯子里还冒着热气。 “那好,你回去养病吧。” 陈铭生本想本能地说声谢谢,可是转念一想杨昭藏了他的假肢的事情,谢谢两字又怎么都说不出口,最后只是点点头,撑着拐杖转身离开。 杨昭没有送陈铭生下楼,她在窗台上看着。陈铭生出门后,她就像闲得无聊的病人一样,在窗边默默地数数。 等她数到六十七的时候,看见陈铭生从单元门里出来,朝着小区大门走去。 杨昭换了个姿势,额头轻轻贴在落地的玻璃窗上,看着那个低头走路的背影,一直消失不见。 过了几天,杨昭一直没有等到陈铭生的电话。 不过她正尽心尽力地为薛淼干活,修补工作又是极需精力集中,所以她也没有主动打电话过去。只是偶尔,在工作之余,她坐在书房的书桌前,看见墙角文竹盆栽旁立着的假肢,会想起那个男人。 她时常告诉自己,不应该总去想他,这样很奇怪。可她又会想,当她这样告诉自己的时候,她已经开始想他了。 在陈铭生离开后的第六天,杨昭的修复工作最后一个阶段进行得很顺利。下午三点的时候,她放下手中的工具,穿上大衣出门。 走廊里,她点了一根烟,快速地走向电梯。高跟鞋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。 她从打开门坐上车,到点着火出小区门,一路顺畅无比。杨昭是半个路痴,每次在开车前都要好好想一想要去的地方才能出发,这次是难得的思路清晰。 七马路,老房区,五层。 杨昭开到目的地的时候,差不多四点多。她把车停在路边,自己紧了紧身上的风衣。在下车前,她从包里拿出化妆盒,补了一个淡妆。 她看着小镜中的自己,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。她啪地一下扣上镜子,从车上下来。 外面的冷风让杨昭觉得脸上的皮肤瞬间紧实了不少,她拎着包,走进小区。 这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小区,杨昭看着那房子,觉得基本是八十年代末的造型。整个小区有三栋楼,包成品字形,中间是院子。 杨昭走进去,看见院子中有很多人,有聚在自行车库门口聊天的老人,还有追打玩闹的小孩。 她四周看了一圈,院子里被每楼一层的住户用木篱笆划分开来,地上没有铺水泥,而是松土,土里种着许多东西,只不过现在这个季节都谢的差不多了,光看着树杈子,杨昭也分辨不出是什么。 她走了几步,看见几只猫翻着肚皮在路上躺着,要不是尾巴轻轻晃动,杨昭几乎觉得那是死了的尸体。她从猫身边走过去,野猫一点要动的意思的都没有。 这里和杨昭平时住的地方相差太大,以至于她在院子里足足溜达了十几分钟,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。 她走进上次陈铭生进的那栋楼。楼里没有电梯,楼道散发着淡淡的霉气味。每户的门长的都不太一样,有木头的,也有铁的。 她还记得上一次陈铭生说,他住在五楼。 杨昭转着楼梯走上五楼,看到一共有两户人家。 两边都是老旧的铁门,门上粘着乱七八糟的小标贴,有办证的,开锁的,还有各种广告。可能唯一的区别,就是左边的那个门上贴着一副快要掉光色的春联,右边的则是只有广告和外卖单,其他什么都没有。 杨昭看了看,然后走向右边的门。 她在门上找了半天,最后发现这个款式的门根本没有门铃。 “叩叩叩——”杨昭敲响房门。 她只敲了一次,然后就拎着包站在门口静静地等。 杨昭觉得自己心如止水,她有一种感觉——陈铭生一定会从这个门里出来。 事情也的确如此。 在杨昭敲门之后,大约停顿了两三秒,屋里传来拖鞋的声音。声音很大,杨昭听出那是塑料拖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。在陈铭生开门前几秒,她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下那只拖鞋的样子—— 他绝不是那种会穿人字拖的人,应该是那种老式的澡堂拖鞋,感觉是深蓝色的…… 这老旧的铁门上,猫眼早就被小张贴糊死了。杨昭本来做好了要应答的准备,她甚至在短暂的时间里在脑子中设想了许多情节——比如陈铭生听见她的声音不给他开门该怎么办、或者开门后冷言相对该如何处理…… 可这知道,那拖鞋声传到门口,然后门就直接被打开了。 陈铭生连一句话都没有问。 杨昭感到很奇怪,门一边被开着,陈铭生一边说:“小李,你——”等门被打开,杨昭的身影出现在面前的时候,陈铭生的话语戛然而止。 杨昭明白,他是认错人了。他以为敲门的是别人。 杨昭看着陈铭生:“陈铭生,我来找你了。” 她一直觉得陈铭生的脸上表情不多,所以现在这副基本可以称得上“目瞪口呆”的表情让她看得很愉快,她又开口:“小李是谁?” 陈铭生反应了老半天,然后犹豫地说:“杨小姐?” 杨昭点头,说:“你不认识我了?” “不是……”陈铭生上下看了看,说:“你怎么来这的?” 杨昭说:“当然是自己找来的。” 陈铭生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住这的?” 杨昭说:“上次知道的。” 她一笔带过,陈铭生也不喜欢刨根问底。他觉得这女人简直神奇。 “那,你来做什么?”陈铭生见杨昭没有说话,开口问。 杨昭看着陈铭生的目光慢慢变得有些奇怪,陈铭生看了看自己,觉得没什么问题。 “怎么了?” 杨昭摇摇头,想了想,又说:“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屋。” “什么?” 难道自己这么明显的拜访他也看不出来?杨昭心里觉得很奇怪,在她的认知里,或者在她的立场中,现在陈铭生就应该请她进屋才对。 陈铭生看着面前的女人,觉得自己脑袋很不够用。不过基本的察言观色他还是懂的,他侧过身子,对杨昭说:“先进屋吧,外面太冷了。” 杨昭点头,“好。” 陈铭生先进屋,杨昭跟在他身后,站在门口打算脱鞋,陈铭生看见了,对她说:“不用了,就这样进吧,屋里也没地板。” 杨昭看了一眼,这屋子全是水泥地,的确没有必要脱鞋。 房间不大,一室一厅,一个洗手间,厅里摆着一个圆桌,看起来是当餐桌用的,厨房在客厅的角落里。这整个房子看起来还没有杨昭公寓的一个屋大。 房子小,东西却不少,但没有凌乱地堆放,而是分门别类放在一起,所以屋子看起来很整齐。 陈铭生带杨昭往卧室走,杨昭打量着他的背影。 直到现在,她才仔细地将他看了一遍。 陈铭生下身穿着一条白色运动棉长裤,右腿的裤腿并没有挽起来,空荡荡的,在他一走一动间随便摆动。而他的上身…… 杨昭想,这个年代,穿背心的男人真不多了。 陈铭生穿着一条黑色背心,紧贴在身上。他上肢十分结实,并不是特别塑造的健壮,而是仿佛长年累月、一点点积攒下来的、充满力量感的身材。杨昭是学艺术出身,她在陈铭生的身后一块肌肉一块肌肉地辨认着。 陈铭生带着杨昭进了卧室。 “杨小姐,我这——” “叫我杨昭。” 陈铭生一顿,然后说:“我这地方小,你先坐这里吧。” 杨昭看了一眼,陈铭生的卧室的确很小,屋子里的家具很少,只有一张床、一个床头柜、一个电视机、还有一个短沙发。 杨昭坐到沙发上,陈铭生说:“我去给你倒杯水。” 杨昭点点头。“谢谢。” 陈铭生到厅里烧水,杨昭看到卧室连着一个阳台。和她家的落地阳台不同,这是真正的阳台。杨昭看了一会,刚想站起来过去看看,陈铭生端着水回来了。 她看他一手拿着水杯,一手拄着拐杖,很不方便,连忙站起来接过水。 杨昭低头喝,陈铭生低头看。 杨昭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半身裙,上身穿着灰色的毛衣,外面披着风衣,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容,看起来简单而知性。陈铭生看到她微微弯曲的细长的脖颈,在杨昭喝完水前,移开了目光。 “谢谢。”杨昭把水杯还给陈铭生。 陈铭生接过,对杨昭说: “那……你来做什么。”